我出生的那年,全国开始实施棉布计划定量供应,全国人民不论男女老少官员百姓,全部按人头发放布票。所有的棉布制品,大到布料、成衣、床单、被面、蚊帐、棉花,小到袜子、鞋面、毛巾、棉线,统统要凭布票购买。从这一年开始,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,在这漫长的30年里,我们一直生活在“无粮票没饭吃、无布票没衣穿” 的计划经济时期。
我出生以后的那些岁月,国家物资极为匮乏,老百姓缺衣少食生活艰难。为了保证人人都能买到维持基本生活的食品和用品,国家一直严格执行票证制度。票证由政府统一核准发放,严禁私人买卖交易,违者按投机分子依法惩处。在我的记忆中,那时候如果要买东西,人民币加票证,两者缺一不可。
民以食为天,老百姓的头等大事当然是吃饭,所以在当年发放的票证中,粮票的重要性肯定是排在第一位,其次就是布票。粮票不夠用,布票很紧俏,节衣缩食的窘迫,困扰了中国十亿百姓前后两代人。
关于“吃”的回忆文章太多太多了,莫言的散文《吃事三篇》,把他童年的饥饿记忆刻划的淋漓尽致生动感人。我的这篇小文不讲“吃” 的记忆,而是要讲讲我关于“穿”的记忆。
那时候,布票不够用,钱也不宽裕,所以大家都响应国家号召,勤俭节约艰苦朴素。老百姓普遍的做法是:
家里孩子多的,衣服套着穿。老大穿不下了,让老二、老三接着穿。孩子长大了,可以穿父母的衣服。
衣服破了打打补丁继续穿。所以一件衣服穿上身,往往是新三年,旧三年,缝缝补补又三年。
干活戴上袖套,以保护衣袖不脏不破,这样衣服就可以多穿几年。
棉毛衫外穿上假领子,这样可以不穿衬衫,直接穿上毛衣或外套。
精打细算,做新衣服时套着裁剪,充分利用布料。
……
除此以外,我还有一段独特的经历,留在记忆中永远难忘。
1970年10月,我初中毕业后分配到苏州开关厂工作,工种是油漆工,不但苦脏累,而且还接触有毒有害气体和物质。这是一个谁都不愿意干的工种,当年一同进厂的80名青工,有5人被分派到油漆车间。后来才知道,这5人都是“家庭出身”不过硬,当年叫作“家庭成分”不好。
不过,油漆工属于特殊工种,可以享受营养补贴,每干一天活就可以拿到一张营养票,面值1角4分,中午可以凭票在食堂买到一份红烧肉和一份蔬菜,这样就把自已的午餐费省了。
另外,油漆工每年可以领到一身工作服和一双球鞋。我们上班干活穿的工作服,沾满油漆色彩斑斓、缝缝补补打满补丁,这样的“百衲衣”往往一穿就是两三年。节省下来的工作服(特别是裤子),按自已的体形请人重新裁剪改制一下,变得贴身而舒适,整洁又挺括,平时不工作时也穿在身上。那时候,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,是国家的主人翁,穿着工作服走在街上,觉得很神气很骄傲。
还有一种特殊的“福利”,是其它工种享受不到的,那就是砂布。
苏州开关厂生产的主要产品之一是成套开关柜。这些开关柜的骨架都是用角铁、钢板等材料制成,有的高3米多、宽2米多,都是大傢伙。这些钢铁制作的柜体,需要除锈涂漆,不但要保证柜体耐腐蚀不生锈,还要让柜体按标准涂上颜色,变得光洁美观。
在开关柜涂漆的过程中,有一道工序叫刮腻子,其作用是让面板平整光滑。刮批、打磨腻子需要四样工具: 铝制小饭盒、薄钢板制作的刮刀、带木把的小铲刀、肥皂大小的长方形木快。腻子的学名叫工业硝基面漆,用小刮刀将大桶里的腻子捞到饭盒里,倒入少许松香水,搅拌均匀,即可用刮刀为面板刮批腻子。每刮一道腻子,阴干一夜,第二天用砂布将腻子打平磨光,如此反复三次。然后喷涂油漆,面板上的漆膜就会变得厚实而光亮。
打磨腻子是一件又苦又累的活,而且还会从口鼻吸入粉尘。打磨腻子用的砂布比4A纸大一点,有粗细之分。首先用手将砂布撕成大小相同的4张,然后戴上棉纱手套就可以上手工作了。先用粗号砂布包在小木块上,下力气把腻子打磨一遍,再用细号破布轻轻地把腻子仔细打磨光滑。这一干就是半天,让人汗流夹背筋疲力尽。尽管脸上戴着两层大口罩,头上戴着工作帽,身上穿着工作服,领口扣紧并塞上毛巾,袖口扎紧并戴上袖套,可是半天工作下来,每个人都是蓬头诟面浑身沾满粉尘,口腔、鼻腔里也满是脏物。干完活,赶紧先用水清洗口鼻,再用气泵喷扫全身粉尘。
每天打磨腻子用过的砂布,少则几十张,多则几百张,以前一直当作垃圾处理。也不知道是谁,突然有一天发现砂布的“布” 也是布,而且是质量不错的“布”,可以废物利用的“布”。这一重大发现当时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惊喜。
要把废砂布变成“布”,不但有巧门,而且很麻烦。有人不断总结经验,终于摸索出一套工艺流程: 先用热水把砂布浸上一整天,这时砂布上的“砂”已经浮在“布”上了,只须用小铲刀轻轻一铲即可把“布”上的砂清除掉。然后换热水并放入石碱,将 “布”浸入水中,用手反复搓洗,把“布” 上用来粘砂的胶搓洗干净。接下来再用清水搓洗两遍,捞出拧干,放在太阳下晾晒。这样,砂布就变成了“布”。
这些“布”片,大多只有口罩大小,正好可以用来为衣裳裤子打补丁。而一些没有撕开的整张砂布变成的“布”,则比较稀罕,可以派上更大的用场,比如,絮上棉花做成布包,用来为饭盒保温;做成小学生的书包;做成自行车的座垫;做成袖套、米袋鞋垫等等。
自从有了这个重大发现,废砂布就成了“宝贝”。刚开始,谁用的砂布归谁,有人多有人少。后来有人提意见,说这样会造成贫富不均。于是,经过集体讨论,决定将废砂布统一保管,每天用过的砂布全部丢在一个大纸箱里,等废砂布收集多了,由组长按人头分摊,一人一堆一个号,抽签按号领取。
初始阶段,油漆组的师傅们也就小打小闹,利用上班空闲时间,从鍋炉房打来开水,偷偷地在车间角落里各人制各人的 “布”,然后用自制的“布”为自已的磨破的工作服打打补丁。所以,我们油漆工的工作服非常具有特色,上面不但沾染了 各种颜色的油漆,星星点点色彩斑斓,而且在上衣的肘部、袖口、领口,裤子的膝部、臀部都是用自制的“布”打上补丁。后来,组长怕其它车间检举这种上班干私活的行为,下了一道禁令,严禁在厂内自已制 “布”。从此,每位分到废砂布的小组成员,必须把废砂布包裹严实,躲过传达室看门师傅的耳目,偷偷带回家去自行处理。
后来,废砂布还变成了“商品”,可以转手交易。有个别师傅觉得处理这些砂布太麻烦,又不舍得放弃,就偷偷转给其他关系较好的同事,换取2张营养票。
我把废砂布拿回家,交给母亲后就什么也不管了。母亲不辞辛劳,按流程一步一步把废砂布变成“布”,用来补衣服、补床单。后来家里的 “布”越积越多,母亲竟用了上百张 “布”,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,一针一线地缝了一个被套,里面絮上棉花,做成一个被垫,铺在我的单人床上,陪我度过无数个寒冬。
后来搬了几次家,这条被垫不知什时候丢失了,2019年,缝制这条被垫的母亲也去世了。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和遗憾,如果这条特殊的被垫能夠保存到现在,不但可以睹物思人,让我永远怀念勤俭辛劳一辈子的母亲,也可以用它来见证那段艰苦而难忘的岁月。